这片拍了一半,死了三个演员,怪谁 -
伊朗电影人,最危险的职业之一。
稍有不慎就会锒铛入狱,甚至遭遇生命威胁。
不久前,鱼叔才说过刚出狱的女演员,塔拉内·阿里多斯蒂。
她的新片《金币灰黄》,让不少中国观众也能感同身受。
今天,来说说一个更惨的,贾法•帕纳西。
他是一名多次被捕、作品长期被禁的电影导演。
自2010年起,他就被判罚了四个「不得」:
20年内不得制作或指导任何影片,不得写剧本,不得以任何形式接受国内外媒体采访,不得离开伊朗。
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创作,一直在偷偷摸摸地拍片。
2015年,他的影片《出租车》荣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却因为本人不能出国,只能让侄女替代领奖。
去年7月,帕纳西再次被捕。
起因是他前往德黑兰监狱,与检察官办公室抗议另一名伊朗导演穆罕默德·拉索罗夫被捕。
在被监禁了200多天后,才在今年2月份被保释出狱。
虽然帕纳西的肉身自由了,但他的软禁依然没有被解除。
此外,还有不少伊朗电影人,因为各种缘由依旧困于铁栏之后。
这一切着实是令人费解:
这些用电影发声的人到底何罪之有?
「他们」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这些问题,也许能从帕纳西导演的新作中一探究竟——
《无熊之境》
خرس نیست
「伪记录片」是帕纳西最擅长的拍摄手法。
以此来模糊电影与现实的界限,向观众传达最有力的呐喊。
之前,他曾在电影《出租车》里扮演一位司机,采访各种上车的素人。
这次的《无熊之境》更加直白。
帕纳西直接饰演了自己——
一名不能出境,不能拍摄,不能创作的导演。
电影开篇,一个男人走在土耳其小镇的街头。
他与妻子因为偷护照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男人很是无奈地要转身离去。
正当人们好奇这两人为什么要偷别人的护照时,一声突兀的「卡!」出现。
原来,这是电影拍摄现场。
一个疑似导演的男人出现在画面中,直接对着镜头询问刚才拍摄怎么样。
镜头之外,有一个声音进行复盘。
镜头拉出。
我们才得知真正的导演另有其人,帕纳西。
因为某些原因,帕纳西被禁止进行电影拍摄,也不许出境。
然而,电影于他而言,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比命都重要。
没有什么人能阻挡他的拍摄。
于是,帕纳西经朋友介绍,来到一个位于土伊边境的贫穷小村庄。
他的徒弟带着团队在土耳其境内进行拍摄,他本人就通过视频电话进行远程指导。
小村庄信息闭塞、村民单纯。
极大地降低了帕纳西这些「违法勾当」被发现的几率。
不过,也有弊端。
由于太过偏僻、落后,这里的网络信号很差,经常掉线。
为本就艰难的拍摄,更增添了一层挑战。
徒弟有些不能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
毕竟,即便是在德黑兰,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帕纳西也可远程指导,并且网络更加顺畅。
但帕纳西有着自己的坚持:
这样能够近距离接触剧组和拍摄现场。
感觉十分重要。
帕纳西正在拍摄一部基于真实事情改变的偷渡故事。
一对夫妻想要离开伊朗,到欧洲追寻更自由的生活。
为了能够更直接、准确地抓住细节,帕纳西需要尽可能真切地感受到边境氛围。
而且,他认为村庄的生活也比德黑兰更要有趣。
空余时间,帕纳西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相机记录这里的日常。
这个边境小村庄的居民非常保守。
一板一眼地遵循着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
像是婚礼当天将新娘新郎带到河边洗脚。
还有光脚打闹的孩子,裹在各种面纱之中的妇女。
这些都让帕纳西产生了极大兴趣。
在他看来,这些将来都可能成为他创作的灵感来源。
尽管生活非常艰辛,但只要能拍摄,对于帕纳西而言就是快乐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自己的拍摄,引发了两起命案。
两起命案,牵涉三条人命。
第一条,是电影女主演。
正如前面所说,电影的内容是有关一对想要偷渡的夫妻的故事。
实际上,饰演这对夫妻的演员,就是真实原型。
他们因为政治原因,曾遭受到监禁、拷打等各种迫害,尤其是妻子。
在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无数次想要逃离,但从未成功过。
只能依靠彼此的爱,坚持活下去。
与其说帕纳西在拍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不如说他就是在拍一部纪录片。
这也是女主之所以答应拍这部影片的原因。
然而,在拍摄过程中出了差错。
夫妻二人偷渡最安全的方法,是通过走私犯购买偷窃而来的欧洲游客护照。
为此,自然要付出高额的代价。
可惜,这对夫妻所有的资产只能负担得起一本护照。
于是,丈夫联合摄制组一起欺骗了妻子。
他花光所有积蓄,为妻子换来了真护照。
而自己,则用一本假护照想要瞒住妻子。
但最终,还是被妻子发现了真相。
对于妻子来说,丈夫与导演的欺骗比她所遭遇的还要过分。
她之所以坚持留在这片苦难之地,就是为了忠于自己的内心,与不公做对抗。
她本身就很反对通过盗取别人的身份离开伊朗,因为自己而给别人造成困难是她不想看到的。
丈夫的欺骗就像是在否认她这些年的坚持。
而导演的欺骗,则是与那些不公制造者如出一辙,用人为制造的「美好明天」抹杀真实现状。
妻子最后选择了跳海自杀,来对抗这样的谎言。
另外两条人命,则是因为帕纳西拍摄的一张照片。
帕纳西在小村庄闲逛时,拍摄了不少当地的村民照片。
有一张,是一对情侣在树下聊天。
对于他来说,这只是随手一拍的美好记录。
对于这对情侣来说,却是致命的存在。
在这个村庄中,有一个古老的习俗:
当一个女孩出生时,脐带是以她未来丈夫的名义剪断的。
照片中站在女孩身边的男孩,并不是她未来的丈夫。
为了有理有据地拆散这对「不道德」的情侣,村民希望帕纳西交出照片作为证据。
与此同时,照片中的男孩也在半夜偷偷找到帕纳西,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
我爱上了戈萨,我要带她离开这个村子。
这太荒唐了,他们说戈萨的脐带是为亚胡部剪的。
这两家的关系并不好,结婚的可能使事情缓和下来。
一周以后我们就要私奔了。
只需要一个星期别分享这张照片就行。
对于男孩的请求,帕纳西起初并不赞成。
他认为,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而是提议双方尝试进行沟通。
但,男孩的一句话直接否定了这天真想法:
如果谈话能帮上忙,你就不会来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帕纳西真心怜惜这对苦命鸳鸯。
他否认了自己拍摄过这张照片,并依照村里的传统,在忏悔室发誓。
然而,这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
流言已起,本该成为女孩丈夫的男人自尊受到伤害,天天在村里追着男孩打。
情侣二人不得不提前私奔,结果在试图穿越边境时,被枪射杀。
帕纳西因为这两起命案引起了警方的关注,不得已仓皇离开。
三人都因为自己的拍摄失去了性命,这一事实让帕纳西感到无所适从。
只是,一个问题开始浮现——
导致悲剧发生的根本原因,真的是因为帕纳西的拍摄吗?
在鱼叔看来,夺走这三个人生命的,并不是镜头本身。
而是充斥在各个角落的社会制度与文化本身。
帕纳西只是刚好将他们记录了下来而已。
就像这部电影的片名《无熊之境》一样。
本意是在说,帕纳西所住的边境小村庄有熊。
可是通篇没有一只熊现身,最多也只是在村民口中出现过一次。
「熊」究竟为何物?
「无熊之境」又从何而来?
关于第一个问题,用电影中村民说过的一句话就可以回答:
你很清楚村民和城里人是不同的。
镇上(城里)的人们和当局存在问题,我们有迷信问题。
「熊」在这里只是一个符号,用来指代那些会吃人的东西。
就像鲁迅的《狂人日记》一般。
吃人的不是村民,不是熊,而是社会与文化。
在闭塞的小村庄中,主导一切的是腐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针对女性的传统。
就像片中那对情侣的遭遇,一切的起因全来自于那个「割脐带」的习俗。
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命运从出生起就被掌握在陌生男人的手中。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比起以前,这已经算好一些的了。
毕竟割脐带的男人并不是完全的陌生人,男女双方的家族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而在更久以前,女孩的婚姻就是一场「游戏」:
在我母亲的年代,如果一个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会躲在河边。
然后上前揭开她的面纱,这样女孩就必须嫁给男孩。
不管情不情愿。
这样的传统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简直是奇葩。
但愚昧的村民世世代代困于这样的文化牢笼中,也从未想过要逃脱。
比起落后的村庄,有着现代思想的导演与戏中戏的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压在他们身上的,是更可怕的结构问题。
电影中的帕纳西为什么不能拍电影,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但是结合现实,这个原因我们轻易地就能猜得出来。
戏中戏的那个妻子,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帕纳西的化身。
十年的时间,什么样的苦难他们都经受过了:
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们什么都试过了,冒着被淹死在大海里的危险,
每次回来,我们都被困在边境,一再尝试。
我再也不想过这种生活了,我受够了。
那名想要追求自由与爱情的村中少女,象征了无数困在黑色面纱下的伊斯兰女性。
那位付出一切想要追求自由与真实的妻子,象征了无数奋起反抗却被现实击垮的伊朗民众。
而帕纳西导演,则代表了那些努力发声的伊朗电影人。
不论戏里戏外,不论虚构与现实,他们都被那头看不见的「熊」追赶。
而他们所求的「无熊之境」依旧在触不可及的远方。
现实,永远更加可怕。
正如帕纳西导演虽然被保释出来,但还有许多伊朗电影人仍旧被囚困在监狱之中,不见光明。
反头巾运动才过去不久。
伊朗最近又发布声明,表示将在公共场所和道路上安装摄像头,以识别未戴头巾的女性,并对其进行惩罚。
现实与电影没有任何差别,充满了绝望与无力。
好在,黑暗并不是全部。
像帕纳西一样的导演和影人并没有放弃,他们仍旧坚持用电影发声。
片中,帕纳西曾有一次可以离开伊朗的机会。
他的徒弟买通了边境的走私犯,让其帮助帕纳西偷渡到土耳其去,这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拍电影了。
然而,已经站在边境线上的帕纳西拒,绝了这个机会。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为什么他要放弃这次机会,电影中没有明说。
现实中的帕纳西因为不被允许接受任何采访,我们也无法得知他的真实想法。
但从他2016年的一次采访中或许可以得出答案:
对于年轻导演来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我们必须为下一代负责,没有其他办法了
与帕纳西有着相同经历的伊朗导演穆罕默德·拉索罗夫,在记者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伊朗时,也曾说过:
我为什么要逃走?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的根在伊朗,并且会继续留在这里。
另一名已经在2016年去世的伊朗导演阿巴斯,在《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一书中曾谈论过伊朗电影人生存状况:
每个在伊朗工作的导演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表达自我,尽管他们不得不在审查制度的阴影下工作。你甚至可以说,创造力的发展与不良环境成正比,艺术家的定义之一便是能够将限制转化为创造力的人。如同哈菲兹所写:
“只有将我们囚禁的东西,才能让我们自由。”
就像韩国那些勇于直言的故事。
就像印度越来越直白的表达。
就像国内那些在荆棘中艰难前行的影人。
有罪的从来不是电影。
只要心怀在黑暗中前行的勇气,声音就一定会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