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最优秀的寓言电影,没有之一 -
《依尼舍林的报丧女妖》讲了两个男人友情终结的故事。有不少观众觉得故事架构太过简单,人物行为太过荒诞,主旨内涵太过不明,故觉得影片必定暗含隐喻。
最普遍的解读来源于片中的爱尔兰内战背景。内战双方原本在爱尔兰独立战争中身处同一战线,实现独立后,却因在如何定义与英国关系的问题上发生分歧,反目成仇,其中饱含相煎何太急的荒谬悲凉。
爱尔兰内战中被损毁的都柏林市
《依尼舍林的报丧女妖》故事的时间在爱尔兰内战期间,地点也距离战场很近,如此设计必定有其目的。
这种看法没错,但将两位主人公的友情崩塌完全看成对内战双方的象征,未免将影片内涵简单化了。从导演马丁·麦克唐纳创作本片的过程可以看出,内战只是片中一个元素,不是核心主题。
两位好友反目成仇
写作本片剧本时,麦克唐纳的情绪正值低谷。他刚刚经历了一次“破裂的关系”。尽管他没说任何细节,但强调那段时间写作成了他情绪的出口,这才催生了一个友情破碎的故事。
此外,剧本写作期间也正赶上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麦克唐纳每天身处隔离中,影片筹备工作无法推进。他越来越焦虑,觉得时间正在被白白浪费,而自己无能为力。他开始思考此前的人生是否有意义,以后是否要做出彻底改变。
他感觉自己的焦虑能代表很多疫情之中的人,所以塑造了《依尼舍林》中科尔姆的角色。科尔姆突然觉得不能再把人生浪费在每天和帕里克闲扯上,决心中断友谊,实际是麦克唐纳的疫情焦虑投射。
麦克唐纳(左)在拍摄片场
因此,《依尼舍林的报丧女妖》最核心的情感都是出于麦克唐纳的个人心绪。他也在多次采访中声称,就是想讲一个关于“分手”的故事。一次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柏拉图式的分手。没有爱情,没有性,却更令人心碎。
由此可知,人物的个人情感才是本片核心。内战层次丰富了影片内涵,但不应被当作统领全局的重点。
麦克唐纳(中)与两位主演
再来看故事本身。麦克唐纳过往的片子通常人物众多,关系复杂。叙事方面往往在强情节与人物刻画两方面达到完美平衡,既创造出引人入胜的强戏剧冲突,又有需要耐心品味的人性剖析和人生思考。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三块广告牌》。然而,麦克唐纳在《依尼舍林的报丧女妖》里有意返璞归真。绝大部分的故事内容和戏剧冲突只集中于两位核心主角的关系,没有强情节点,没有群戏,没有复杂关系,甚至人物前史和心理逻辑也被有意省略,这也造成观众对人物的一些关键行为难以理解。
但是,如果我们细细品味片中每个人物的内心挣扎和生存状态,还是能在看似荒谬的表象下找到与现实生活的联系。
首先是第一主角帕里克。他一辈子生活在依尼舍林岛上,是个以务农卫生的中年单身汉。他唯一的亲人是妹妹西沃恩,除此之外最亲密的关系就是朋友和他饲养的驴。去小酒馆跟朋友喝酒闲聊也是他日常最大的乐趣。
因此友情对他来说不只是社交需要,也是重要的情感寄托,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科尔姆突然的态度转变对帕里克打击巨大。多年好友的背叛无异于抽掉他的人生支点。
孤独的帕里克
虽然帕里克的生活看似离大多数人很遥远,但实际没那么不同。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难道情感不是人生最重要的支点吗?工作往往只是谋生的手段,不得不做,只有消耗,没有乐趣。亲情、友情、爱情、家庭、甚至跟动物的情感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也是人心灵上的根本需要。
如果你身边最亲密的人有一天突然宣称要跟你断绝关系,且态度冷酷决绝,用尽一切极端方式把你拒之门外,你会是什么感受?这就是片中帕里克所承受的痛苦。最好的朋友一夜之间没来由地变成他的敌人,这种创伤足够刻骨铭心,大多数普通人都能感同身受。
与帕里克不同,科尔姆是个音乐家。友情不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寄托,音乐才是。他决心断绝跟帕里克的友情也是觉得一起喝酒闲扯浪费光阴。他必须把更多的时间精力花在创作上,写出传世音乐。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解释,然而是否可信?其实是立不住的。这从片中的一些反讽设计能看出来。
科尔姆为了将帕里克拒之门外,不惜砍掉自己的手指作为威胁。这是全片最荒谬不可解的行为,而麦克唐纳就是要凸显荒谬以表达反讽。如果科尔姆把拉小提琴、写音乐当作最重要的事,怎么会主动砍掉自己的手指呢?他坚称要以断绝友情来追求艺术创作,砍手指却让他的信誓旦旦显得愈发可笑。
砍掉手指的科尔姆
此外,科尔姆与帕里克在酒馆中有一场对话,讨论人生的价值:是应该做个友善却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还是要牺牲友情,成为被后世铭记的艺术家?表面看这是两种对立人生观的严肃讨论,但紧接着就是一个讽刺科尔姆的细节。
他以莫扎特举例,却连莫扎特生活的年代都弄错,这又一次显示他不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说要凭艺术创作流芳千古,只会让人忍俊不禁。因此这场看似严肃的争论戏实际也是反讽。
影片结尾,科尔姆对帕里克烧房子时放过他的狗深表感激。他此时流露出的感情要比全片任何时刻对音乐的感情都更强烈。狗明显比音乐对他更重要。归根结底,科尔姆根本没有把音乐当成最高的人生寄托。他只是在为自己断绝友情的行为找托词。
科尔姆与他的狗
那科尔姆跟帕里克绝交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如果音乐不是他最重要的追求,什么才是?纵观科尔姆在全片中的状态,能看出他是个失去人生意义的人。原有的人生不再有价值,却又找不到新的寄托,这是科尔姆的核心挣扎。他要断绝与帕里克的友情,是想打破已经定型的生活状态,从一眼望到尽头的人生轨迹中跳出来。
然而,他还找不到新的方向,因此只能陷入迷茫、沮丧、愤怒。他看似在跟帕里克较劲,实际是在跟自己内心的迷失较劲。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越来越偏执,直至做出砍手指的极端行为。一个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有任何反常举动都是不足为奇的。
上文提过,这是麦克唐纳疫情隔离期间人生焦虑的投射,而这种焦虑也具备普世性。我们是否也曾感觉自己的人生失去意义,前途混沌?代入科尔姆的境况,他不像帕里克是个朴实简单的农民。他还想追求一些高于日常生活的东西,却无法找到。
友情对他来说不能成为人生寄托,而他也没有亲情和爱情。此种状态下,大多数人都可能陷入人生意义的迷失,尤其在疫情隔离漫长的自我独处时间中,会有多少人陷入科尔姆般的精神困境?
困在自己精神焦虑中的科尔姆
如此看来,帕里克和科尔姆的状态和行为其实没那么难理解。他们的人生都极尽卑微空虚,能找到的情感寄托很少,只要失去一个关键支撑,整个生活就会崩塌。这是对大多数普通人生存困境的映射。
麦克唐纳不交代两位主人公的友情前史,对他们的行为动机较少心理铺垫,也是想凸显人生的荒谬和脆弱感。没有预兆,没有逻辑,你一觉醒来,朋友就可能反目成仇,生活就可能天翻地覆。
退一步讲,即使没有解释,科尔姆突然决定与帕里克绝交是否真的很不合逻辑?我们在生活里也有跟多年好友断绝关系的情况,很多时候也没有明确特定的原因,只是因各自走上生活的岔路而逐渐疏远。
随着年龄增长,交流愈发减少,价值观差异变大,自然就不再主动联系。日常大多数的朋友绝交确实很少出现如科尔姆般明确宣示的情况,但仔细想想,彼此心照不宣地停止交流,随时间推移淡漠成陌生人,这种绝交的本质跟片中又有多少不同呢?
除了科尔姆和帕里克以外,片中还有另外两个主要配角,也在呼应追索人生价值的主题。帕里克的妹妹西沃恩是整个依尼舍林岛上最有思想的人。跟科尔姆相比,西沃恩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她想离开小岛去大城市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又不忍抛下帕里克一个人。
帕里克的另一个朋友少年多米尼克生活在暴力父亲的虐待中。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却已经能见到终点,而他自己也毫无主见,听天由命。麦克唐纳以更传统的方式刻画西沃恩和多米尼克。
他们心理逻辑完整,行为动机铺垫充分,但反而略显老套。跟帕里克和科尔姆在荒谬中透着真实的刻画相比,两位配角的情感冲击力趋于平淡。
四个主要人物的刻画方式也在呼应片名。报丧女妖是爱尔兰民间神话中的角色。她的哀号预示着死亡到来。女妖在片中的化身是麦克柯米克太太。她身着黑袍,总是神秘地出现。
片中实际死去的人只有多米尼克,但帕里克和科尔姆都经历着人生崩塌,如同经历死亡。西沃恩则是主动将之前的人生埋进坟墓,拥抱新的人生,也是从死亡到新生的过程。
片中的“报丧女妖”麦克柯米克太太
爱尔兰内战在片中看似是笼罩小岛的阴云,甚至在部分场景里能听到打仗的枪炮声,但战争对人物的命运始终没发生实质影响。麦克唐纳以这种似近实远的方式来呈现内战,更多是想让大历史与小人物形成对比,显出一种反衬的效果。
大海对面,整个国家正在打仗,但依尼舍林小岛上的人们却依旧纠结于自己卑微人生里那些友情破碎、方向迷失的“小事”。然而对他们来说,这些“小事”确实比大历史更重要。对大多数普通人,或许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