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恐怖喜剧,实在让人叫绝 -
《菜单》是一部以设定为核心的悬疑惊悚片。
近些年有多部此类影片在观众和影评人中都颇受好评,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们都在猎奇暴力的故事中融入了社会和人性主题。《逃出绝命镇》是对美国种族问题的讽刺;《饥饿站台》是一则黑暗入骨的社会阶级寓言;《狩猎》调侃了美国左右翼政治对立。
《菜单》跟这些影片类似,以一个别出心裁、吊人胃口的设定为起点,最终的落点是社会讽刺和人性反思。
然而,《菜单》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有显著创新,使其在同类型影片中脱颖而出。
跟众多以设定为核心的惊悚恐怖片相比,《菜单》并未固守惊悚恐怖的风格,反而在类型上呈现出多样性。
故事围绕一次昂贵的美食之旅展开。这是名厨斯洛维克组织的年度晚餐,人均1250美金的天价吸引来的都是名流食客,其中包括顶级美食评论家、过气电影明星、老年富豪夫妇、金融行业新贵、崇拜斯洛维克的美食痴迷者。
食客们在斯洛维克的孤岛餐厅里享受最顶级烹饪技艺创造的晚餐。然而,他们渐渐发现这次美食之旅越来越不对劲,所有人都落入了斯洛维克设下的棋局,面临死亡威胁。
单看故事梗概,《菜单》依旧遵循惊悚恐怖套路,然而实际看下来,片子每一部分都呈现出不一样的感觉。
影片初始,我们跟随年轻女子玛戈的视角进入故事。跟其他食客相比,她是一个对美食毫无了解的局外人,只是跟着痴迷美食的泰勒来参加晚餐。编剧以玛戈与泰勒这对年轻男女的拌嘴来交待出场人物,普及美食知识。
这一开头没有任何悬疑感,更别提惊悚恐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部展现高端美食圈的喜剧。
到了岛上,负责接待的斯洛维克亚裔女助手态度反常,在礼貌中暗含霸道。她领着食客们进入一个个略显怪异的空间。悬疑感自此开始建立。
然而,当所有人进入餐厅坐下,片子又开始以讽刺的味道展现每桌人的状态,刚刚建立的悬疑感被冲淡,氛围回到喜剧。
真正标志性的情节直到全片四十分钟后才出现,随着斯洛维克副厨的吞枪自尽,影片才正式进入惊悚恐怖片的氛围。
此后人物面临的风险和危机一步步升高,悬念和惊悚维持到最后,同时大量黑色幽默保持了影片的讽刺喜剧特性,让人在紧张中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诞。
多样类型时而轮换出现,时而层层交叠,让全片的观影体验充满新鲜感。
配上快速利落的剧作节奏和导演对风格的精准把控,《菜单》整体状态繁而不乱,各种类型配在一起毫无违和感,恰如一席名厨炮制的顶级晚餐,各种看似相斥的食材被烹制成风格统一的菜肴。观众既能享受每一场戏的滋味,又想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然而,创作者融合多重类型,不只为打磨娱乐性,也是为了主题表达。大多数同类影片无法摆脱惊悚恐怖的类型框架,这也限制了主题挖掘的深度。即使承载社会人性思考,往往也只能传达一个单一的观点,鲜少能有更丰富深刻的探索。
《菜单》则以多类型的融合打破了惊悚恐怖框架。在其多重面孔背后,这实际是一部注重人物刻画、反思社会问题的正剧。
片中出场人物众多,而最核心的主角是主厨斯洛维克。以惯常逻辑来看,他是影片的大反派,但他引发的认同感要远多于遭他残害的食客们。这源于片中对他的价值观、内心挣扎和心路历程有着最透彻的刻画。
纵观全片,斯洛维克是叙事最重要的推动者。他的动机和行为影响着故事每一步的发展。表面上看,斯洛维克的晚餐布局是强情节设计,保持着全片的悬念张力和吊人胃口的节奏。然而,斯洛维克在实施谋杀计划时的一言一行也是在表达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价值观。
他自视为一个艺术家,对烹饪和美食有着至高无上的信仰。然而,为了向上攀爬,他不断迎合富豪名流、餐厅投资人、美食评论家、爱好者们的口味。
他成了明星厨师,却也愈发沉醉在不断膨胀的自我人格和巨大权力中,丧失了道德,丧失了家庭,也丧失了自己追求烹饪艺术的初心。他觉得真正的烹饪艺术在当今社会已经被商业化和自我炫耀的风气毁灭,好的菜品无人能识,平庸菜品受到无脑追捧,而自己也是个中罪人。
在绝望和痛苦中,他丧失了对人生的信念,遂设下最后的晚餐,报复那些他认定要对烹饪艺术流失而负责的人。
在玩弄折磨食客们的过程中,斯洛维克有时会以行为和台词直接宣示自己的价值观,但更多时候,他的心路历程被创作者融入到细节里。
晚餐菜品的设计便是最佳范例。里面的每一道菜或是斯洛维克对美食名流们的讽刺和挑衅,亦或是斯洛维克内心挣扎的表达。
最具象征性的菜品要属没有面包的面包餐。作为最基础原初的食物,面包的缺失象征烹饪和美食已经丧失了其精神本质,即带给人满足感。
此道菜品以拿掉面包为创意,是对高端美食圈虚浮做作风气的辛辣讽刺。
在最后的菜品芝士汉堡里,面包回归了,这也代表斯洛维克回归初心的渴望。他的厨师生涯就是从做快餐汉堡起步。
油腻刺鼻的汉堡出现在顶级晚餐台面上,如此格格不入,却是唯一能给人满足感的食物。
这是斯洛维克对烹饪的最初信念,但已经不能找回。高端美食界也被形式主义统治,给人满足感的美食核心精神早已不复存在。
斯洛维克的行为看似极端,但他的痛苦和幻灭富有现实意义。一个人热爱一门技艺,努力奋斗成为大师,却也必须妥协于圈子里复杂黑暗的规则,丧失最初的信念和热爱成了必然的结局。
这不只适用于烹饪界,其他任何行业里的很多人也都在重复这一恶性循环。斯洛维克揭开美食界的虚伪做作,愤怒于商业化和浮夸的风气毁掉了烹饪艺术,可当今社会又有哪个行业不是如此?
自媒体泛滥的时代,有多少糟烂的东西被狂热吹捧成精品,多少真正好的东西无人问津?斯洛维克对美食圈的审判背后,隐含的是创作者对当代社会风气的反思。
除了斯洛维克,影片对其他人物的刻画也令人足够印象深刻。导演马克·米罗谈到,《菜单》是一部群戏电影。他在拍摄时深受罗伯特·奥尔特曼的影响。
这位影史上最会拍群戏的导演喜欢在人数众多的场景中给每名演员都戴上麦克风,并要求剧本里没有戏份的人在摄影机转动时也要根据角色做出即兴表演。
米罗在《菜单》中承袭了这一拍摄技巧。他让摄影机在餐厅里四处游荡,不只拍摄剧本里的戏,也捕捉演员们的即兴表演,后期再通过剪辑有机组合起来。这让《菜单》中的每个人物都具备立体感。
跟斯洛维克相比,晚餐食客们戏份有限,在刻画时不可能面面俱到。米罗的思路是将他们刻画成美食圈各类群体的代表。
通常这种刻画方式容易让角色符号化,但《菜单》的编导技巧足够精准高效。每一名人物每一次出现在镜头前,其言行都高度符合角色身份,鲜活程度让人联想到现实中的同类群体。
例如知名美食评论家布鲁姆女士,她在第一道菜上来时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这是她职业习惯的体现。
随后在杀人发生时,她起初认为一切都是斯洛维克安排的现场表演。美食圈也属于娱乐圈,长年混迹圈子上流的布鲁姆女士早已习惯各种搞怪作秀,她误把杀人当表演,也是导演对圈内名流的讽刺。
三名金融公司高层职员自视甚高,因为他们的老板是斯洛维克餐厅的投资人。
他们自以为是地向斯洛维克的女助手提各种要求,还想以上下级的关系压制斯洛维克,这种目中无人的倨傲习性凸显出金融界骨子里的等级观念。
诸如此类的生动细节让人感觉每名食客既是群体的代表,也是鲜活的人。
玛戈和泰勒在众食客里戏份最多,观众多数时候也在跟随他们的视角看故事,他们承载的意义也要多于其他食客。
泰勒是痴迷美食的爱好者,也是斯洛维克的狂热崇拜者。他多次展现出食材和烹饪方面的丰富知识,看似对美食有着纯粹的热爱,但在斯洛维克的压力下,泰勒暴露了本质。
美食知识只是泰勒自我炫耀的资本。他跟其他食客一样,热爱的是美食圈奢华高贵的格调,借美食品味给自己贴上金箔,并非真正爱美食本身。
在现实中的任何圈子里,类似泰勒的跟风爱好者都普遍存在。泰勒也是群体的代表,讽刺的对象。
玛戈则是唯一一个美食圈外人,也是唯一一个敢说真话的人。她对斯洛维克的精致烹饪不屑一顾,也看透了其他人的虚伪做作。
最后玛戈要求点一份芝士汉堡,正戳中斯洛维克内心的脆弱。她代表着斯洛维克丧失的初心,是片中唯一的理想象征。
作为一个年轻女性角色,玛戈在各方面都很讨喜,但她就像是导演为了照顾观众感受不得不塑造的一个正面角色,跟其他人物相比,少了讽刺性和现实感。
《菜单》的结局回归到惊悚恐怖片的传统。一切毁灭,众人死亡,只有最讨喜的玛戈逃离。
在诸多的风格创新之后,这一收尾方式不免略显保守,却也是对商业性和艺术表达的兼顾。
从人物刻画和主题表达的完整性上看,毁灭将斯洛维克的悲剧色彩推至顶峰,而玛戈潇洒地用晚餐菜单擦了擦吃过汉堡的嘴,中和了悲剧的沉重感,也是对观众期待最大的满足。